喻文州默默地垂下眼睛。
“我还年轻,”他低声却坚决地说,“但有些事情,我所想的未必就没有您深远。”
“是么?”
“我不如您有阅历,但我上过战场,比您更懂真正的战争。就像您远比我睿智,下棋却依然赢不了我。”
喻文州的语气不卑不亢,十分平静,一旁的郑轩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冯宪君看了看他,神色渐渐趋于和缓,半晌才淡淡地说道:“后生可畏。”
不知为什么,郑轩觉得,此时他的淡然比暴怒更令人心生畏惧。
“既然这样,”冯宪君弯腰捡起一枚掉落的棋子,信手放在了棋盘之上,“我们就再杀一盘。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听听你的建议。”
说完了,他注视着喻文州的表情,发觉他并没有露出喜色来,反而周身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摆个残局可以么?”片刻后,喻文州问道,“速战速决。”
“可以。”
没有迟疑,喻文州利落地扫掉棋盘上的余子,重新摆了一局。郑轩不会下棋,盯着棋盘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觉得这棋局的样式倒挺好看。
红黑双方各余七子。其中除去主帅,红方尚有双车一炮固守后方,另有三枚兵卒,两枚已接近对方主账,一枚逼近界河。比起红方,黑方只有一车一象护卫主将,另有四枚卒子,两前两后地过了河。
怎么看起来,红方是占有优势呢……郑轩纳闷地想。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赌上了张新杰和叶修的性命,怎么喻文州还有所谦让?队长并不是这么托大的人啊?
果然,在看到喻文州所布的残局之后,冯宪君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文州,你还真是客气。”
喻文州笑笑,示意对方先行。每有应对,他都敏捷利落,不假思索,仿佛早将棋局的走向了然于胸。
而同以往一样,冯宪君行棋却极为迟缓,总是皱眉沉思,面露难色。郑轩是个全然的棋盲,可此时也不难看出,是喻文州占据了主动,冯宪君在被动防守了。
果然是队长,这局棋大概赢得轻而易举吧。郑轩打了个哈欠,冷不防却看到在冯宪君行了一着棋后,喻文州的表情忽地一凛。两人又走了几着,冯宪君在长考之后,将一枚车向前进了一步。
在郑轩看来,这不过是最平常普通的一步,可其中却似乎暗藏玄机。在冯宪君走完这一步后,喻文州的神情一下子便黯然起来,仿佛这一步是什么了不起的杀招。
“班门弄斧,”喻文州不再看着棋盘,而是抬头望着冯宪君,“让主席见笑了。”
“哪里。”冯宪君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既然已经布了局,还是下完吧。”
两人继续对弈,不同寻常的是,冯宪君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不消片刻就到了终盘。此时黑方余四子,红方余三子,正巧是个和局。
既然是和局,也就谈不上胜负,可喻文州此时神色颓然,倒像大败而归似的。郑轩正在纳闷,冯宪君就笑笑问道:“小郑怕是没看懂吧?文州,你来讲讲。”
喻文州将棋盘上的残子一推,谦恭地说道:“主席棋高一着,是我输了。”
明明是和棋,怎么又说是输了?郑轩正不解,冯宪君却放下茶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郑大概不知道,文州摆的这个残局,收在《竹香斋谱》里,叫做七星汇聚。此局共有三十三种变化,红方乍看似有胜机,实则后手的黑方反守为攻,大斗兵车。此局黑棋的胜面极大,破局也只能做和。文州看似谦让,其实是给我布了个无解之局。”
这番话冯宪君说得波澜不惊,郑轩却听得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看向喻文州,只见后者一脸淡然,竟毫无畏惧愧疚之色。
“双方各七子开局,双方共七子终局,故而叫七星局。”冯宪君仍在侃侃而谈,“不过,江湖骗子常用这局棋在街头摆摊,因此又叫‘街头七星’。小郑啊,你们的队长,堂堂的陆军大校,眼看就要做将军的人……为了救叶修,如今竟连江湖骗子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主席学识渊博,我自愧不如。”被这样揶揄,喻文州竟然还能语气平缓,“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叶修,而是为了联盟陆军。主席,您是联盟陆军总司令,整个联盟陆军都是你的属下,也是为您而战的。在这样危难的时候,您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冯宪君摇摇头:“别以为我猜不出来想什么。”
“我想的是整个联盟,以及联盟陆军。”
“你是该想想。”冯宪君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因为早晚有一天,联盟陆军也好,整个联盟也好,都需要你作为领袖,去指引未来的道路。到了那时,你还要这样感情用事么?”
“我没有——”
“你以为叶修真的走投无路了?”冯宪君一笑,“文州,你仔细想想,以他那么护短的个性,何以会同意张新杰以身犯险?因为他早就算准了,他们这样胡来,你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他也早就想到了,你一定会向我求援。你自以为布下了棋局,殊不知这局棋早被人看透了,甚至被人当成了棋子。即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地被他操控么?”
郑轩呆呆地听着这些话,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全然摸不清当前的状况。他下意识地望着喻文州,还以为他会恍然大悟痛心疾首,可后者竟然只是笑了笑,神色温和。
“愿意的。”喻文州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