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约的感情,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他的父亲,他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母亲。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至亲。
他假装不解,问面前的太傅:“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太傅高盛,花白胡子的老头,是拓拔宏自幼心中学问最渊博,最尊敬的老师。高盛解释说:“诗经·小雅·蓼莪,说的是子女思念父母的感情。”
高盛说:“是人都有父母。”
他心想:是人都有父母,原来是这样,为何我没有。
高盛道:“父母是孩子的至亲,给予生命的人。孩子是父母血脉的传承,生命的延续。父母爱护、怜恤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子女孝顺父母,回报父母,也是天经地义。可有的时候,天不遂人愿。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遇到这种事,做子女的,自然心中悲痛难过。这篇蓼莪,便是诗人在抒发自己父母离世,无法尽孝的悲痛之情。”
高盛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故事,皇上有听说过吗?”
拓拔宏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是什么意思?”
高盛道:“羔羊跪着吮乳,是感激母亲的哺育之恩。乌鸦老了,它的孩子会给它喂食物,使它免于挨饿。这是动物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回报生育养育自己的母亲。畜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拓拔宏听到这话,脸有些微微的发热。
他感到很惭愧。
诗人的父母离世,这样悲伤,痛不欲生。羔羊会跪乳,乌鸦长大也会反哺。而他,连自己的母亲是谁,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岂不是畜生都不如呢。
他问太傅道:“如果父母从未谋过面呢?孩子并未见过自己的父母,无从尽孝,这算不算得上是不孝?”
高盛知道小皇帝的心思,说:“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就长大,就算生育他的人不在了,也总有养育他的人。养育之恩,等同于父母之恩,同样需要回报。”
他熟练地阐述着那一套君臣制下的人伦道德:“又如一家之中,庶出子女,也并非嫡母亲生,他们对嫡母难道就可以不孝吗?同样也应当孝。因为嫡母对他们,也有养育之恩。”
拓拔宏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朕明白了……”
高盛见他若有所思,怕他会有想法,引起太后的不满,遂又跟着加了一句:“皇上,分娩生造之恩固然重于泰山,但有时候,养育之恩也并不比生造之恩更少。怀胎毕竟十月,养育一个孩子,却要花费十年,几十年的心血。婴儿时期,吃喝拉撒,头痛脑热,样样都需要付出精力。这比生育一个孩子需要花费更多的耐心,付出更多的爱意。两种恩情是一样的,没有孰轻孰重。”
拓拔宏道:“朕明白。”
高盛道:“皇上知道,为何要谈孝道?”
拓拔宏道:“因为孝顺父母是人伦天理。”
高盛道:“这是其一。不过这跟治国有什么关系呢?”
拓拔宏道:“朕不知道。”
高盛道:“国家,有国有家。一个国,是由千千万万家组成的。这国家上下,无数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求,人有欲求,就不会听从君主的号令,这样国家就会乱。怎么才能够让他们遵守君主的规定,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呢?这就需要建立一个统一秩序,这个秩序就是孝。子女孝顺父母只是其一,延伸开来,妻子孝顺丈夫,弟弟孝顺兄长,家庭有了秩序,家庭才会安定。家庭安定,国家才会安定。臣子孝顺君王,也是同理的。汉人自大汉朝起,讲究以孝治天下,便是此理。皇上想成为一代圣君雄主,就必须谙熟这一个孝字,以身作则,为天下做表率。这就是尧舜之道。”
拓拔宏道:“朕明白了。太傅是告诉我,要孝顺太后。”
高盛道:“皇上很聪明。”
拓拔宏心想:原来这就是治国的道理,帝王以身作则,原来是这个作法。
这堂课,让拓拔宏,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
他的母亲。
他问太傅:“朕的生母是谁?”
太傅告诉他:“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太傅不愿告诉他。
他问他信任的大臣:“朕的母亲是谁?”
信任的大臣听到这问题,很忐忑地回答说:“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也不告诉他。
他问身边亲近的宦官:“朕的母亲是谁?”
亲近的宦官慌忙摇头:“这件事奴婢从未听说过。”
没人肯告诉他,他母亲是谁。
拓拔宏隐隐感觉,他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都不愿告诉他。
他母亲的身份,在这宫里,好像是个秘密,无人敢提起。
大家谈虎色变。
他知道,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敢问太后。他知道太后不告诉他一定有原因,但他想知道。
太后知道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