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脸上尽是炭灰和血痕,正是个半死不活的模样,打量着无敌——
无敌八岁便敢在身上动刀子,咬钉嚼铁的匹夫,却不像应惊羽那般忠厚,说话一日三变,好像天生就长了反骨,不甘居于人下,一个不注意,就会惹出乱子,实在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他虽然是五劫的老大,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往后是否还能管教住无敌。
想至此处,眼底杀机一现。
无敌自顾自地续道:“然后,封住大哥你浑身血气,用那龟息之法,教少主认定你死了,好让你诈死离开庄家,逍遥快活几年。大哥,我今年十九,历代五劫,没有活过二十岁的,我是死亡无日,死到临头,还你一个人情。神女门的扇舞也说了,金陵之行你是凶多吉少——想那夜盟主武功盖世,设下比武招婿的擂台,天下英雄趋之若鹜,其中,像应捕头那样文武皆通的不在少数。少主根本不会武功,何以收到请帖?个中就里,我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无名听他说得恳切,才罢手起身,朝着火塘东面的枫木梁柱,慢腾腾地踱了几步。
他似在欣赏梁柱上苗家所刻的图腾:“……你不会死。”
或许是出于心不在焉,这一句传音入密,内息已是极其微弱。
无敌扯掉脉门处的丝线,运气疏通经脉,自觉中毒已深:“大哥你说什么?”
“五衰的害处,应在‘死劫’,为筋骨摧折;应在‘老劫’,为未老先衰;应在‘惑劫’,为神智失常;应在‘情劫’,为郁证内伤。无非气血失和,情志不调所致。并非,病入膏肓。”
无敌不置可否:“总之,大哥,你是不愿意逃走?”
无名似乎笑了一声,掌住雕花枫木,手背骨棱刹那分明。“我是……庄家的一件兵器,”再回首,他的眼睛亮似乍出鞘的锋芒,“早已寄身锋刃,生死不夺。”
无敌见谈崩了,只能另寻它法,顶着胀大了两圈的脑袋,一言不发,离开了堂屋。
无名只待他走远,习以为常地摸出手巾,按住口鼻,良久,垂下目光,看一眼,又慢腾腾地捱到火塘前,把手巾揉进火里,躺进久违的被窝,舒适地蜷作一团,只露未脱的皂靴在外面。
话分两头。庄少功随马明王去用饭,进了傍着浯溪的一栋吊脚楼。马明王自去更衣,其妻女张罗饭菜。庄少功呆呆地凭窗一望,霎时满面生风——
只见白云如絮飘在水中,闪光的沙洲上,蒹葭浮着白穗,青颈鸭摇头摆尾,荡起涟漪。
雨后初晴,景色分外清幽。
庄少功看了一阵,痴想,如若自幼住在此处,远离是非,纵然一字不识,也欢喜。
看着看着,心里又生出了奇怪的感想,不知世间,是否有意趣相投之人,也能沉醉于山水之美?
转念再想,山水万古如此,人却是逝海之微波,转瞬不存于世,可见山水虽美,却不及人情可贵,一味陶醉于山水,未免一厢情愿了。
想罢,回过身,百无聊赖,见窗边的长桌上,放着笔墨朱砂等物,还有几幅绣花的花样,也就铺了一张纸,擢起未干的笔,画了片刻,有人唤了声:“公子。”
庄少功举头望去,只见那梳着垂鬟、颈侧编着一绺辫子的俏丽少女,正立在楼梯间,探头探脑,似乎想要进来。便放下笔,不尴不尬地问道:“姑娘有事?”
那少女这才走进来,到桌前,瞥见那未干的画,就是一震——
方才她看见庄少功背对她作画,不过片刻工夫,以为只是信手涂了几笔,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宣纸未裁剪,画好的大半落在地上,仅桌案上的,就已有半壁江山的气象,画中最为显眼的,便是一辆马车。驾车谈笑的车夫,坐在旁边的公子,帘缝里少年郎的侧影,俱是纤毫毕现。
“……公子大才。”少女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我家马大哥,”庄少功望着画中的车夫,不由自主又红了眼圈,“他过身了。”
少女不知这马大哥是何许人也,安慰道:“公子节哀,我有一事相求,万请公子应允。”
原来,这垂鬟少女名为蓝湘钰,本是辰州大户人家的千金,幼时让蛊邪滕宝掳来,送给乩邪符灵做哭灵,全家人都遭了难。似她这般遭遇的哭灵,神调门里还有数十个。
眼下,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死在了无名和无敌手中。只剩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
她们这些哭灵,不知何去何从。
庄少功听到此处,不假思索地说:“我和马伯伯讲,让他放你们离开此地。”
名为蓝湘钰的垂鬟少女,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
庄少功不明所以:“马伯伯不肯放你们走么?”
“倒也不是,公子有所不知,我等自幼让恶人掳来,终日以泪洗面,闺阁中的本事,诸如针指女工,一窍不通。如今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许多哭灵……纵使还能嫁出去,也不过是做小伏低的。共患难长大的姊妹们,思来想去,心中害怕,都不愿各自去谋前程。”
庄少功没料到,哭灵还有这样的难处,闷头想了一会,最终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蓝湘钰道:“我想和姊妹们,留在神调门。神调门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要是我们能争得一席之地,不教神调门再去祸害世间的女子,爹爹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
“……”庄少功怔了一怔,这少女竟有这等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