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我这就回。”
他迈开步子,双脚发麻,举步艰难。
擦肩而过之际,孟时涯忽然回头,柔声问道:“敢问公子大名?可曾有字?”
林长照吃了一惊,轻轻摇头,不敢与他直视,怯怯道:“我……姓林,名长照。未曾及冠,还未取字。”
“年岁几何?”
“……十七。”
“我姓孟,名时涯,意指‘天涯共此时’。虚长你一岁,也早你一年入国子监。如不介意,以后称我一声‘孟兄’,可好?”
“这……也好。孟兄……贵府书童说你还病着,天寒地冻,不如早些回去吧。”
孟时涯点了点头,解开长袍的系带,脱下长袍披在林长照身上,不待他应声便转身走了。孟时涯疾步如飞,不敢回头,耳中嗡嗡乱响,也不知身后的林长照喊了些什么。行至学舍月亮门洞下,他抬头望天,凄然一笑,沉沉叹息,抿了抿嘴角,毅然大步离去。
国子监大门口,孟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赵嬷嬷和荻秋站在马车旁,神情焦虑,瞧见孟时涯出了大门,俱是欣喜万分,围将上来。
赵嬷嬷一眼瞧出那件棉袍不见了,心疼得要命:“少爷这是怎么弄的,衣裳都少了一件?本就穿的少,若在冻着了,可如何是好……哎呀快上马车暖和暖和!”
“少爷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叫人催了几次也不肯出来,急得一身汗!”荻秋抱怨道,手脚不停地搬脚踏,掀开马车帘子,推着孟时涯上去,“国子监又不是第一次进来,有什么好看的……”
孟时涯踩上脚踏,准备钻入马车的动作顿住。他侧过身,凝视国子监朱漆大门上方的方形匾额,轻声喃喃:“物是人非……可我,终究要回来。”
“且再等几日罢。”赵嬷嬷嗔怪着,笑了,“还有好几年光景要耗在这儿,急什么。”
坐在马车里,抱着暖手铜炉,回忆着方才与林长照谈话间的点点滴滴,孟时涯也笑了。
是啊,还有好几年的光景要耗在这国子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以看着长照……不急,他不急。
朝局动荡
回到孟府,未入大门就有下人禀报,说是老爷回来了。孟时涯在马车里听到这话,两只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他眼中有波动,却并无再世为人重见至亲的狂喜。心中泛滥的,不过是忆起法场上为他收敛尸首的颤抖双手时的苦涩。
前世,孟时涯与父亲孟承业名为至亲,实则宛如陌路,二十多年同住一方屋檐下,说过的话不及他与朱雀街上的店小二更多。父子之间最长的一番交谈,竟是近乎咆哮的争吵,以他被打了一耳光为结束。孟时涯对孟承业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虚情假意若此,才真的叫祖父与外祖父,叫我母亲失望之极”。
重生于世,孟时涯对父亲依然没有什么亲近感,便是冷漠残酷的那最后一句话也不能令他感到羞愧后悔。
孟承业于他,到底不够资格得到一个儿子的尊敬。
赵嬷嬷抬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平日不见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你莽撞行事,得罪数家权贵,无论如何也该知会他一声。好歹他是吏部尚书,更是你父亲,总该为你想个法子,了解此事。”
孟时涯弯起嘴角,笑道:“嬷嬷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人?”
说罢,肩膀上挨了赵嬷嬷一拳:“你这孩子!神智清明,半点儿也不糊涂,自然有你的缘故。要我说,打得好!你早该这么做了。那几个败类,早叫你别与他们掺和,硬生生拖累了你的名声!借此事与他们一刀两断,值得!”
孟时涯笑出了声,摇头叹息:“嬷嬷总是这般护短。”
下了马车,孟时涯扶着赵嬷嬷,迈进大门,迎面遇上了管家纪宗义。纪管家眼见孟时涯举止有度,并不像府里传闻中发了疯的模样,不觉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孟时涯瞧见了,只是一笑。赵嬷嬷却冷哼一声,径自跟孟时涯往内院而去。
纪管家跟在后面,嗫嚅道:“少爷,老爷等了您一个时辰……您看……”
“等着少爷作甚?都晚膳时候了,叫下人们伺候着吃饭罢!少爷忙了一下午,饿坏了,吩咐厨房做点儿清粥小菜,送到少爷房里。”赵嬷嬷头也不回,大声吩咐。她自年轻便是个牙尖嘴利的,嫁给纪宗义之后每每压得这一府的管家缩着脑袋做人。
孟时涯暗中偷笑起来,顿时觉得前前后后承受的苦痛,跟着减轻了不少。
纪管家忍不住多嘴一句:“那平南王刚走,正厅里的花瓶都让他摔了两个,非要少爷……”
“什么?!他跑到堂堂尚书大人的家里撒野!王爷的脸面还要不要!呸!下三滥的玩意儿,仗着祖上那点儿功劳,越发放肆了!他要少爷去赔罪吗?!老娘非坐他们平南王府门口,骂上一天一夜!也好叫邺安城的百姓知道,他们父子是什么货色!”
“嬷嬷别气了。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孟时涯转头看了看纪管家,示意他先回去,“父亲那儿,我用罢饭再去。”
亲生父子,落到吃饭也从不同桌的地步……纪管家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折返回了前厅。
吃过清粥,赵嬷嬷怕他饿着又塞了几块糕点,翻出孔雀翎的墨色大氅给他裹上,才准他去前厅。临走拉住他,面露难色,最后还是苦笑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做无谓争吵。到底父子天伦,万勿成了仇人,平白叫人笑话。”
孟时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