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国一个礼拜都没回来,玉珍终于坐不住了,到县里去寻他。她来得巧,韩建国正打算去上海求救,刚到火车站还没买到票,县革委会的红wei兵就来抓人了。
第二次审讯经历了一个小时,除了比上次时间长,审讯的干事显然是对情况有了更细致的了解,抽丝剥茧地抛出的全是封闭式问题,问得韩建国哑口无言,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他这一个小时,并不比被被吊了72小时的江流容易多少。
“当时,你曾经问过江流,问他是不是要娶田文氏,对吗?”
“是。”
“他否定了,他并不想娶田文氏,对吗?”
“……对。”
“田文氏死后,是你和支书合伙把她入殓下葬,第二天又告知村里她改嫁到外村了,是吗?”
“是。”
干事非常满意的回答,终于抛出了一个开放性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连珠炮似的问题,韩建国早就只凭本能回答,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为什么?为什么要说田嫂改嫁了?当时跟支书是怎么商量的?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因为你看到江流杀死了田文氏,他求你不要说出去,还保你可以当兵。他们家有部队背景,你救火受重伤的时候还救了你,你动了心,所以就包庇他,对吗?”
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韩建国和江流一样,选择用沉默拒绝回答。
这个反应干事很满意,事实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位人人都器重的生产队长,这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现阶段的取证工作基本完成,开庭前你先不要离开县城,我们会通知你出庭作证。你可以走了。”
牢房里阴暗潮湿,拿进来的时候还滚开的米汤一会就凉透了。革委会安排下来,开庭前要让江流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从审讯室回来的时候,他被人提着两个胳膊,脚蹭着地,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丢进了牢房。看守的老者一看,把别说正常人了,这都站不到法庭上去。
他托起江流的上身,拿个勺子小心地盛了一口米汤放到他嘴边。粮食的汤水顺着食道流入胃里,江流有了一点反应,痛苦地哼了一声。
老者抱着他的手,正好放在了右腹遭到重击的位置。
“再喝一点,慢点。”
冰凉的米汤让已经高烧烧得浑身滚烫的江流清醒了许多,他张着嘴等着老者的勺子递过来,真是又解渴又降温,让他开心地想要笑出来。
苦中作乐吧,不然就真的什么高兴的事儿都没有了。
看守不了解情况,只觉得这人跟纸糊的一样,怎么刚进来三天就给弄成个半死?江流肋下的充血触目惊心,让这他直叹气。
“又是个要真理不要命的主儿,图什么?”老者自语道。
要真理不要命的是我爸,不是我,江流在心里说。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真理,真相,都是最不重要的。
不敢违抗革委会的指示,老者给江流拿来棉被盖着,盼望着他能退烧,后天正常地站在法庭上。江流恢复了一点力气,可还是什么都说不出,盯着牢房翘起的一块地砖,慢慢地喘气。
“你又去革委会胡说了?”韩建国和张玉珍又对上了。
韩建国这两天都住在县里的熟人家,他结束了审问,拉着等在外面的玉珍,回到了这家的院子里。白天都去上班了,他们两个又对峙上。
“这次真不是我,我这两天一直在村里。”她从来没撒过谎,韩建国还是信了。
“是葛红英,”玉珍说出了她的猜测,“她一直在县城跑关系,想要回城,她也都知道,应该是她又去说了。”
恼羞成怒地抱着头,韩建国又爆发了:“你说你们图什么!这样斗来斗去,都已经死了人还想怎么样!”
“图你!”玉珍也是一嗓子,“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为了你。”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从韩建国来双清山的第一天,她跟着爹去火车站接,她就喜欢上了他。能图什么?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玉珍没有前几次那么激动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了韩建国一定会怪他,甚至会再也不理她,早就无法挽回了,可还是忍不住表白:“你心里有他,可我心里有你,这是一样的,你还不明白吗?”
眼前这个姑娘,韩建国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哀伤幽怨的女人,而让她产生这种变化的,是自己。
她说的都对,江流是黑五类,是他这种根红苗正的出身不该接近的人。江流还是个男人,韩建国还情不自禁地跟他产生了那种感情。
他不想再责备任何人了,没有用,江流不会因为他打了谁就被放出来。跟玉珍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比他活得明白,他说不过她。
现在,韩建国只想离江流近一点,再近一点,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了。
第36章 三十五
江流给田寡妇讲陆游和唐婉的故事,讲《钗头凤》,田寡妇记忆太深刻,遗书都是仿写的。韩东记得那封力透纸背的遗书,江流当时看完就崩溃了。
如今读到原版,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一点都不比江流和田寡妇的省心。韩东坐在看守所门口的路灯下,看着江流刀刻一般的字,似懂非懂地读着,也读出一丝无奈,直抹眼泪。
幸好这诗集还在自己身上,若是被革委会的人拿去,不知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