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口气。
她是庶女,姨娘年老色衰,早被父亲忘在脑后,她性情愚笨,不会甜嘴哄长辈喜欢,也不受父亲喜爱。太太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窝半大小子,闹得她天天犯头疼,实在没有精力照管庶出的儿女,干脆让各房姨娘自己教养子女。
她跟着姨娘长大,学着姨娘怎么讨好太太,怎么和府里的管事媳妇打交道,怎么在各房姨娘哥哥们的纷争中明哲保身。
那段日子,憋屈是憋屈,但她们母女相依为命,过得很快乐。
十一岁那年,姨娘对杨娴贞说:“贞儿,你不能再学我了,我生来下贱,只能给大官人做小老婆,一辈子做小伏低,抬不起头。你不一样,你是阁老家的孙女儿,以后肯定是富贵人家的正室太太,从今天开始,你得跟着太太学。太太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你能学到她的三成本事,姨娘就放心了。”
从那天开始,杨娴贞坚持每天去给太太请安,一年三百五十日,天天晨昏定省,风雨不辍。太太不赶她,她就厚着脸皮待在正房不走。
太太知道她年纪大了,该学些内宅的处事手段,由着她跟在身边学习,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
十六岁时,杨娴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同辈三十多个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晖,想把他招进门当乘龙快婿时,太太头一个想到的是杨娴贞。
杨家的嫡女只会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联姻,孟云晖出身太低,杨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个庶女,就能把新晋进士拉到杨家派系中,倒也划算。
杨娴贞从没想过要和嫡出的姐妹相争,能嫁给年轻俊朗的孟云晖,她和姨娘都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她的庶姐姐,好几个嫁的是四十多岁的老鳏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着人抹眼泪,“贞儿,只要杨家不倒,女婿就得敬着你。可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够!女婿年轻,脸皮嫩,你得耐着性子和他相处,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杨娴贞怎么会看不起孟云晖呢?他那么温和有礼,那么儒雅博学,那么自信从容,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难不住他,什么都困扰不了他。
和他相比,杨娴贞除了阁老孙女这个身份,还有什么?
她甚至听不懂孟云晖偶尔触景生情时念出的几句诗。
杨阁老自幼聪慧过人,博闻强识,也是进士出身。少年时他进京赴考,一举得中,名动京华。
直到现在,府里的老人还会提起杨阁老当年仅用一篇文赋就名震京师的盛况。
然而,才高八斗的杨阁老,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认字。
京师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读书,也要学些历朝历代的圣贤故事,略微认得几个字。杨娴贞却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
今早出门前,孟云晖随口和她交待,让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几本书收进书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留下杨娴贞茫然无措,羞愧无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说的是哪几本书!
好在书童常在书房伺候,熟悉孟云晖的习惯,已经替她把书挑好了。
杨娴贞揉揉眉心,把丫头唤到房里:“点灯,把我的字帖拿来。”
丫头把烛台移到窗前,杨娴贞翻开字帖,铺纸执笔,一撇一横,仔细描摹。
她十一岁才跟着太太学管家,十六岁时,府里几十个庶出的娇小姐,只有她获得太太的认可。她不聪明,但有毅力,有决心,只要她坚持向学,勤奋刻苦,学会读书认字不是早晚的事?
就算她天资有限,不能达到吟诗诵句、和孟云晖诗歌唱和的水平,至少,她能看懂丈夫每天读的是什么书,能听懂丈夫念的是什么诗。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飘进低矮的院墙,丫头关上门窗,把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小声嘀咕:“天快黑了,谁家这时候迎亲?”
杨娴贞描完一张大字,抬头看看外边的天色。
鼓乐声盘绕在墙外,有时远,有时近,忽然混进一声尖锐的锣响,吵得人脑仁疼。
这座小宅院是孟云晖租赁的,浅房浅屋,又和北京城内最喧嚷的菜市口离得近,一天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
天还没亮时,各家货栈店铺开门邀客,伙计的嗓子浑厚响亮;上午,城外的农人挑着菜蔬鲜果,挨家挨户上门兜售,精明的主家婆和俭省的农人为几文钱吵得不可开交;午间,两个市井妇人因为一点口角起争执,堵在巷口撒泼,叫骂声和哭嚎声里交杂着邻里街坊模糊不清的劝解声;夜里有人沿街串巷卖馄饨、汤团、炒面、羊肉,苍凉的叫卖声飘荡在窄小的街巷间,午夜梦回,仿佛还能听见那悠扬的调子在耳边回旋。
官民商贩杂居的市井陋巷,就是热闹。
不像杨娴贞的娘家,深宅大院,僻静幽深,闲杂人等不敢在阁老府邸周围停留,晚上又有宵禁,每天都有士兵来回护卫巡逻。从早到晚,宅院里静悄悄的,冷清清的。坐在绣房内,只能听见园子里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和丫头们在院外浆洗衣裳的嬉笑声,外边的市井再热闹再繁华,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霞光慢慢沉入寂静的黑夜中,巷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