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滑的床帐水一般不停摇荡。阿福歪头看了一会儿,无趣地跳下床去。四条腿果然比两条稳当灵活得多。路过厨房时,见墙角下自己的饭碗旁多了个小碗,还有盛水的小碟子。低头嗅了嗅,碗沿上有股熟悉的味道。
颠着脚步回到门房边的狗窝时,那股熟悉的味道愈发近了——一团柔软的黄毛盘在窝里睡得正香。阿福动动耳朵,便也爬进窝里,挤着它睡下。黄大仙被挤醒了,抬着尖尖的嘴巴瞪视着,又把蓬松的大尾巴从狗肚皮下抽出来,甩在它面前。尾巴上秃了一块毛,三天前被薅掉了,还没长出来。阿福瞧了瞧,好脾气地伸出舌头去舔,把缺毛的尾巴尖弄得湿漉漉的。吓得黄大仙赶紧又缩了回去。
日影悄移,照在门槛旁,团在窝里的两只小动物一起闭着眼睛晒太阳。在秋阳和日影也搅扰不到的屋里,纠缠许久的两人终于停了厮磨,相拥着倦极而眠,一同沉入了酣甜安宁的梦境中。
番外四 国朝旧事
顺康二十六年夏,天热得异乎寻常,仿佛知道人间将要改天换地一般,死命催发着酷烈暑气。旱灾挟了飞蝗,自河北蔓延四省,饥民流散至京城,使宫禁内外愈发不安。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江湖庙堂,流言浮动。
便在此时,龙城骑千里奔袭而至,当夜便击破了城关,暴雨般的马蹄声响彻街巷。次日的朝阳升起来,昨日还“圣眷正隆”的阉党,便又大喇喇出现在御街上,只是被剥了蟒袍,戴了重枷,乘了囚车,丧魂落魄。就在阉首被削割成了一架白骨,头颅悬上城阙的那日,南方的天际忽然昏暗下来,沉沉黑云,遮天蔽日,京城里平底卷起了凉风,救命的大雨紧随而至,下足了三天三夜。
百姓冒了大雨,尽皆涌到街上,推推搡搡,争先恐后,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凌迟。好在这场血腥的好戏持续得够久,半月之中,每日上演,人人都可一饱眼福。明晃晃的刀子下去,泛着泡沫的血便伴着惨叫汩汩流出,日复一日,直把街面的黄土染成了黑色。割下的肉片散落街上,满城野狗都肥了一圈。
大雨终于止歇的那日,过了子夜时分,赵楹从宫中回到安王府。进了卧房,刚摘了冠带,忽然又站起来,吩咐道:“叫李辋川来。”
李辋川满头油汗,衣服皱皱巴巴,两人一照面,俱是满眼血丝。
赵楹道:“那三人养得怎么样了。”
李辋川道:“已经去了一个。”
赵楹正解衣带,闻言停了手:“哪个?”
李辋川道:“郑主事。那日从诏狱送来府里,当夜便去了。”
赵楹道:“先前也熬了多日,怎么出来反倒死了。”
李辋川道:“强弩之末,先前是一股志气咬住了,撑着不肯咽气,”他在胸口比划了一下,“被解救出来,气一松懈,也就死了。王爷不记得了,先前在西南交战时,有兵卒肠破肚流也浑然不觉,回营便死,这是常有的事。”
赵楹又问:“另外两个呢?”
李辋川摇头:“说不好,听天由命罢。”
赵楹便重披了袍子,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安置伤者的厢房偏僻,赵楹一路过去,已汗流浃背,进了室内,陡然一闷。屋里放了两张床,一股混了药气与腐气的怪味,在溽热的空气里蒸腾,令人几欲作呕。
靠门的那张床上,正有一人斜倚着,呻吟不止。赵楹走到近旁,见他圆圆的脸孔,两颊凹陷,满头大汗,见了他,只是嗬嗬喘气,说不出话。
李辋川小声提醒:“是陆御史。”
赵楹见他还有气力坐着,眼神亦炯炯发亮,便靠近了,抚慰道:“国事既定,御史好好休养。小王听闻,圣上不日便有褒赏。”陆御史只瞪着眼睛看他,愈发抽气得厉害,被侍药的婢女扶了躺下去。
赵楹走开,朝李辋川道:“精神看似还好。”
李辋川叹气,“不好不好,怕就怕忽然精神起来。”一面将盖在他腿上的白布掀开,便见膝盖以下皮肉烂尽,几乎脱骨。赵楹看了看,没说什么,转向另一个人。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躺着,死人一般,一块浸湿的白帕盖在额头,连眼睛也一并遮住了,只看得见干裂的嘴唇。他身上的薄衾掀开了一半,只盖到腹上,两个医官本在上药,见赵楹进来,都停了手。
赵楹站在几步外,仔细辨认,才看出他胸口上确有呼吸起伏。走过去,见他手臂搁在床边,指甲折裂得参差不齐,凝着暗红的血痂。赵楹在床边坐下,碰了碰他的手,冷得像冰,便又掀开布帕,去摸额头,火炭似的滚烫。
这一碰,人就动了。赵楹拿开手,看他慢慢撑开眼皮,神志昏沉。
赵楹在枕边撑住手臂,轻声问:“严鸾,你还认得我么?”
严鸾半睁着眼睛,眼珠定在他脸上,一动不动,瞳仁里蕴着冷飕飕的死气。赵楹觉得他根本没醒。
李辋川吩咐婢女把帕子重新浸过冷水,朝赵楹摆了摆手示意,一低头,却见严鸾的嘴唇动了,忙凑近了听。
严鸾声音嘶哑得厉害,含在喉咙里,极难辨别,李辋川听得一头雾水。赵楹却听清楚了。他说,世子,你怎么还没走。
赵楹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以指背抚了抚他潮湿的额发,道:“你睡罢,我这便走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