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你在别人眼里,约莫是凶得不得了了。”明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什么?”阿诚在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皱起眉头。
“他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上次我在周佛海家吃晚饭,他一个,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彭寿,连周佛海都不放在眼里,你往那儿一站,他倒不敢动了。”
“色厉内荏不足惧。”
“听听,听听这话。”
“怎么?”
“胆色过人啊。”
“您教导有方。”阿诚笑笑,又叹了一口气,“上海由得他们这些人胡闹,寻常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莫说寻常百姓了,伪政府的旧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加紧了搜刮去孝敬,这世道怕是真的要乱了。”
“白辛苦你这几年稳定经济了。”阿诚道,“早知如此,倒不如……”
“早知如此,也应当。”明楼打断了他的话,“孽不是普通人造的,他们不应去担这恶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诚点点头,把剩下那半话咽了下去。
他们不应当,却没有没有办法。人活在这乱世,便如俎上鱼肉,陌上浮尘,即使是他们也无法预见,无能为力。
正如他听见飞枪打穿后窗。
第02章
子弹击中了肺部,内出血很严重。
阿诚开车,送到得很及时。
人救出来的时候,凶手也捉到了。
这三个毛头小伙子约莫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容易。他们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一个外围组织,搞到了两杆日本枪,蹲守在明公馆的附近。也是天助他们,里弄里京沪行动指挥部的人在盘查,车速慢了下来,给了这样天赐的好机会。
一枪打中了,一枪打偏了。明楼和阿诚各自一枪打死了一个子弹的来处。
模糊地听见阿诚说:“交给我。”然后昏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呼吸一下,肺疼,便清醒了。
阿诚正坐在他的床前,见他醒了,也不惊讶,只是伸出手摸摸他没有发胶的松软的额发:“以后不能抽烟了。”
嗯了一声,从声道到喉管震颤着,胸口又疼。
“人抓到了,处死了。”阿诚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就是个小伙子,少年热血,要杀咱们罢了。”
明楼没有说话,心里却很清楚。
重庆在上海建立的接收机关名目繁多,从京沪行动总指挥部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驻沪办公处,再到中美合作所,中统和军统各自的上海站,人人都在接收,清算的都是金银。
他读过报告,上海战后缴获的日本枪支,大约是六万支,而原先日本驻扎的师团人数不少于二十万,其间的差额有些去了重庆,有些去了黑市,在如今的上海,要搞到一把日本枪,其实并不算太难。
世人眼中那些个汪伪的逆臣,有些接到了命令,回到重庆,再不现身,有些身份特殊的关在南京的宁海路二十五号
,还有些,如周佛海和明楼这般,身份尴尬地处在高位。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战争后期的投机分子,抓住机会改投阵营。
中国人的习惯,你是个乱臣贼子本来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你若是干脆死了认栽,或者被抓了,关起来审,也是成王败寇,隐隐觉得你还算条汉子,有些义气。但如果反复无常,不论何时何地都明哲保身,还身居高位,便如洪承畴一般,无论如何都要吐上一口吐沫,踩上几脚了,仿佛这等人是最可恶的,全然忘了这两类人都是汉奸,无甚分别。
说话他肺疼,喉咙也疼,但是看见阿诚的着许多血丝,知道他也是许久没睡好。发胶也是几日没洗,头发如枯草一般塌下来,挡住他的额头。手覆上去,倒是有一点油。
“我头发脏,你别动。”阿诚把他的手抓下来,低头看他的指甲盖,“你看,小太阳都下去了,可要好好补补。”
说起太阳,明楼看向窗户。
窗帘遮光,屋里其实暗得很,然而阳光还是这样折了进来,挡也挡不住。
他喜欢太阳,阿诚晓得。
把他的手放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阳光从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里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特有的气味,叫这个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儿都冲淡了很多。
他的阿诚站在阳光里,如同神话里闪着金光的狮子,威风凛凛的。乱糟糟的一窝头发被阳光修饰得如同鬃毛,精神得很。即使很久没睡,身姿也是挺拔的,白杨一样扎根在土地里。
阳光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它能将很多阴暗掩盖过去,也能模糊许多伤痕和疲倦。
“嫌不嫌太亮?”阿诚回过头来问他。
明楼摇摇头,伸出手,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阿诚噗嗤一声笑了,抓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扶他起来,揽着他的背,喂他喝水。明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抬眼却望见他眼圈都红了,碰见明楼的目光,连忙扭过头去猛眨了几下。
“怎么了?”润了润喉咙,明楼感到好多了,哑着嗓子问他。
“终于轮到我喂你喝水,可偏偏高兴不起来。”说着却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哽咽道,“你手术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如果有事,我却还不得不继续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总还有盼头的。”明楼摸摸阿诚的耳朵,“其实我还有点高兴的。一来劫后余生,二来这个国家的青年血性犹在,只是还不成熟罢了。慢慢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