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禽等人大多不通文墨,肯定想不到这个问题,荀贞却是心知肚明,因为换个角度来看,这首《短歌行》与其说是抒发大志,不如说是道出了如今天下士子、名士的心声。
如今正党锢之祸,天下名士多在被锢之列,虽有报国安天下之心,奈何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可不正是“明明如月,何时可辍”、“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么?士子们希望天子能招贤纳士,“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希望天子能“心念旧恩”,“鼓瑟吹笙”,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黑暗的,朝中宦官当权,解锢似乎遥遥无期,尽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尽管“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尽管“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却也只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故此荀彧、荀攸对此诗大加赞赏,而秦干、县君等人虽未受党锢,却也是士子,不免“物伤其类”,故而也为此诗击节。
早在荀贞最初即席吟诵时,他就知道肯定用不了多久,这首诗就能通过荀彧、荀攸、荀悦、荀祈、荀愔诸人传到族中长辈的耳中,再通过族中长辈传到邻县名士的耳中,进而再通过邻县名士传遍郡国、天下。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传出了县城,而且不但士子知道,便连江禽这样的轻侠也都听说了。
……
仔细想想很有意思,荀贞如今的这点名望得来殊为不易。
在他出颍阴、来繁阳前,别说在县里了,即使在族中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像荀彧、荀攸等小小年纪便郡县皆知。他能拿得出手、说得出去的也只有一个“冲龄求学”,十来岁时自请为荀衢弟子而已,再勉强说,有“仇览之志”。这要放在一个寻常家族或能传为美谈,但在荀氏,在像荀氏这样的名门大族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荀攸十三岁就能辨识奸人,令“荀衢奇之”。荀彧不大点儿,就被南阳大名士何顒赞有“王佐才”。荀悦小时候家贫无书,看的书都是借的,却十二岁就能讲解《春秋》。他们的才智可谓“天授”,又且此三人之祖、父辈,无一不是天下名士。而荀贞不过中人之姿,祖父辈也没有什么声望,比才智也好、比家世也好,都不如之甚远,骑着马也赶不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黄巾起事、天下将乱的压力下,他隐忍十年,一边读书,使自己能适应这个“重经术”的时代,一边练习骑射,朝思暮想良策,为日后保命做准备。
直等到去年党锢初解,禁网稍开,有机会入仕了,他自忖在经学方面虽依然远不如荀彧诸人,却也略有所得,足够使用,并且也已“加冠成年”,遂决意“出山”,但又辞县吏不就,出人意料地请为亭长。
出颍阴、来繁阳,他殚精竭虑、尽心竭力,把自己的种种情绪都压制下来,对外表现出一个温文尔雅、爱民导善的形象,终於渐渐打响了名声,使得自己的作为先从乡里传入县中,令县君闻听;接着又抓住机会进一步发挥,使自己的“诗歌”又从县中传出县外,令乡人闻知。
一去一来。“去”的是名声从外到县,“来”的是名声从县到外。一去一来间,大不一样。这名声的得来看似不愠不火、水到渠成,但又有谁知他为此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呢?
他心道:“十年隐忍,鸣於今朝。”
……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在党锢的大背景下,《短歌行》一诗固有助於提升他的名声,却也有可能会有不利。——若此诗被朝中当权的宦官们听到了,没准儿会降罪於他。
汉制虽较前秦宽松,可两汉间臣子以文生祸、因言获罪的例子不是没有。
前汉宣帝时,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在被朝廷免职后写了一首诗,内有两句:“田彼南山,荒秽不治”。宣帝认为他这是在讽刺朝政“荒秽”,因下令诛之。
本朝桓帝时,白马令李云“忧国之危”,借“地数震裂,众灾频降”之机,“露布上书”,抨击外戚、宦官弄权,劝谏桓帝励精图治,否则就是“帝欲不谛”,因言辞尖刻,又因是“露布”,也就是公开上书,等同公开批评了桓帝,导致桓帝大怒,引来了杀身之祸,死在狱中。
杨恽是前朝之事,倒也罢了,李云案发生在三十年前,距今不远。
《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荀贞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在吟诵前他就想过,但在权衡过利弊之后,他还是决定当众将《短歌行》念出。
不是因为他有胆气、不怕死,而是因为他知后事、有底气。
他知的后事就是:黄巾即将起事,天下就要大乱。且不说他会不会因此获罪,就算因此获罪了,反正天下就要大乱,也没大不了的,完全可以暂且先亡命江湖,而一旦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亡命江湖了,虽要受几年苦,可收获的名望却必是巨大的!——张俭、何顒诸辈,哪一个不是越被朝廷通缉,在士林中的名声反而越大?而只要有了名声,便黄巾起事又怎样?这天下何处去不得?
若获罪则能获巨名於天下,不获罪亦能得郡县之尊重。何乐不为?於眼下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