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陈万利独自躺了一会儿,何应元才穿着透凉罗短打,珠花草底凉拖鞋,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缓步走出来。陈万利一见他,就从睡椅上坐了起来,说:“五爷,才不见几天,怎么你越过越瘦了?”何应元唔了一声,说:“像你就好,随便世界上出什么事,心里不烦。才不见几天,你就越过越胖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才说到正经事。陈万利说:“五爷,省府里的谘议问题,如今闹得怎样了?”何应元回答道:“多谢你,有心。这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可总没闹出个名堂?如今总算暂时不撤销了。不是我小弟看中这份官职,贪恋这份钱财,可总不能让那些赤化分子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别人在省府里连个说话的席位都没有!就是我小弟依了,展堂代帅肯依?”陈万利拍手赞成道:“对呀,对呀!我们做买卖的人参不透你们政治佬的鬼把戏,可是说老实话,这半年我是过得胆战心惊,没得过一天好觉睡!一件跟着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涂!你数数看:今年二月闹东征,三、四月闹追悼孙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劳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一齐开,十万人上街,大喊大骂,还不骂的你、我?五卅惨案之后,跟着就打刘、杨,香港罢工!还算是哪刀菜?你不见我挑担家什么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发愣了,又发红了。这不比疯子还疯?谁许他们这么闹的?咱们的公安局哪里拉屎去了!”何应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说:“买卖人到底是买卖人。闹有闹的好处,也不是全要不得。只是太过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们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来的!他们之中,也是各色米养各样人,其中有一个蒋介石,就有点考究。现在,他好像还是左派呢!只有一桩,他跟展公有点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公伏得住他,这人也有用处。”陈万利对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隐隐约约的事情,不大爱听,他就问起一些别的事儿道:“五爷,他们那些狗杂种今天又要游神了,听说还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点风声么?”何应元y险地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八字脚’搞的名堂!人家沙面当局都准备好了。一碰头,准是‘摆路祭’!在上海有那么些冤魂,自然要到广州来找替身。这正是劫数难逃呵!”陈万利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说:“按这么弄,英国还是要强硬下去了。”何应元转为得意洋洋的神气,并且把鹅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难道人家强硬不得?难道人家怕你?总之,我们只管看热闹,够好看的!”陈万利把声音压低了,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五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可靠不可靠,谁知道?反正你晓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线!”
陈万利一言不发,走回家里,找着陈文雄,对他说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要回沙面去上班了。连请假也不用去,顶多打个电话回去就行。”陈文雄刚穿好大翻领衬衫,把西装外衣搭在手上,听见他父亲这么一说,就放下外衣,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什么风声么?”陈万利严肃地低声说:“人家准备干了!经过上海南京路的教训,你们还不收敛一点?光送命也不是办法!”陈文雄一听,脸上一红,心突突地跳。后来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说完,他走回房间里,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跑上三楼,想将这个消息对文娣、文婕、文婷她们说一说,但是她们没一个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表弟、表妹们说一说,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听了这么坏的消息,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陈文雄说:“泉,不要着急。论道理,咱们中国人是对的。就怕的是那些帝国主义不讲道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年轻人今天都去游行么?”周泉善良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无疑的。”陈文雄用一只手捂着心坎说:“愿上帝保佑!”
这时候,十万人以上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东校场出发了。这游行队伍的先头部分,是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经穿过了整条永汉路,走到珠江旁边的长堤,向着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进。其他的部分,农民、学生、爱国的市民等等,紧紧地跟随着。区桃、周炳、陈文婕、陈文婷都参加了这个队伍。除了区桃和周炳两人在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笑一笑之外,此外谁也没看见谁。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怒气冲天地向前流着。它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指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