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宏一直都在盼望着他父亲给他来信,可是当学校邮局的办事员把信送到他们教室里去的时候,他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如今大家差不多都用电话联系了,除了像他这种自己没有手机、家里又没有装电话的人以外,谁还会用写信这种传统的方式呢?他到这里来已经几个月了,还从没见班上有谁收到过信件,(包裹倒是有的)。送信的那个办事员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身体微胖,据说是位退伍军人。他不在课间时分送信,偏偏在上课期间去。当他推开教室门的时候,叶宏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他大声地问谁是叶宏,同时用手把那封信举起来,来回地挥动着。叶宏一下就猜到是家里给他来信了,心不由得咚咚地跳动起来。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一齐聚集到了他身上,叶宏感觉这些聚集起来的目光像是有重量似的压着他。他迟疑着站起身来,顶着这些目光直挺挺地朝门口走去。他把信从那位同志手里接过来,本能地想把它揣进裤兜里去,但他好像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又把手拿开了。他垂着手,把信紧紧地捏着。他想放松身子,脚步潇洒地走回座位上去,可是适得其反,两条腿就像铁铸的一般僵硬,本来平平坦坦的教室,这时在他脚下似乎也变得高低不平了。他一拖一拖地、吃力地走着,就像腿脚有毛病似的,教室里顿时暴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叶宏两眼只盯着前面,不敢朝别的地方看,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回到座位上以后,他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起来,把它揣进了衣兜里。他害怕他的同桌或者周围的同学向他打听是谁给他写的信,还好,没有人关心他的私事。
叶宏急于想知道他父亲在信里说了些什么,但又不想在教室里当着同学们的面把信打开。
中午放学以后,他到食堂去匆匆忙忙地吃了饭,然后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看到他父亲那熟悉的笔迹,他感到无比亲切,双眼禁不住有些湿润了。
“老二,”他父亲在信中写道,“你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请放心。我和你妈一直都在等你给我们写信,等了这么久才来。你张表叔说你给我们打过两次电话,我们没有去赶场,所以没有接到。你让他抄的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我们打过好几次,有两次都没有人接,还有一次不知道是谁接的,说的话我们一点都听不懂。不知道你在那边习不习惯,过得好不好,我和你妈都很担心,有时候瞌睡都睡不着。
梅梅跟你嫂嫂一起到广东去了,去了两个多月了。老二,一定要争气,好好念书,你知道吗,现在看到你考上了大学,村子里有好些人都跟我们作对。我们松树坪的苞谷,还没有黄就不知道被哪个遭雷打的用刀拦腰砍了,砍了一大片。又不晓得是哪个挨枪的,在院子里撒了些碎米,把我们家的鸡都毒死了十多只。还有,我们欠你叔叔的三千块钱,他也来要过好多回了,他叫我们在今年年底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我和你妈本来是叫梅梅到广东去进厂,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哪想到她听你嫂嫂的挑拨,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寄,信也不写一封。我们打算把猪卖两头,先还两千块钱给你叔叔,剩下的明年再想办法,但是还没有跟他商量,不晓得他干不干。
老二,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的,千万要注意身体,要是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你。我和你妈身体都好,就是永顺那个短寿的,越来越不懂事了,就为你上大学的事,他老是跟我们吵,有时候气得你妈饭都吃不下。你嫂嫂娘家的那些人最不是东西,这全都是他们支着干的。他们说我和你妈偏心,让你读那么多书,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但是只让永顺读到小学毕业。所以永顺就经常找我们吵架,他要我们把你上初中和高中,还有上大学的钱全都算给他。总之,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他就要多少钱。哎,不说了,提起来就寒心,梅梅也是不长脑子,被他们吹得团团转。老二,无论如何你都要为我们争口气,好好念书,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那些人看看。……”
信还没有看完,但叶宏再也看不下去了,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他只是神思恍惚,并没有哭,但是他怕他会哭,所以赶忙爬到床上去躺下,把脸朝着墙壁,并把被子拉来盖在身上。他把信压在枕头下,眼泪差点就出来了。一时间,悲伤、怨恨、气愤、屈辱、愧疚,千头万绪,一齐涌上了心头。为了他,他父亲和母亲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气,可是他,他却不争气,把他们给他的钱胡乱地花掉了。假若他父亲不在信中一再地叮嘱他,叫他一定要争气,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但是他一说,他就非常难过了。他想不明白,他上大学跟村子里那些人有什么相干,他们为什么要跟他们作对,为什么要糟蹋他们的庄稼,毒死他家的鸡。还有他叔叔,他家里又不怎么缺钱,为什么非要催得那么紧呢?尤其让他感到气愤和不可原谅的是,他哥和他妹也跟家庭分离了,和外人联朋结党地来反对他。所有这些,都是他未来上学之前所没有料到的。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自从收到他父亲的信后,一连几天叶宏都神思恍惚,忧心忡忡的,脑子里完全是一团乱麻。他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