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地坐起来,枕头塞到身后。当目光看到两个膝盖处缠得厚厚的纱布时,不由得愣住了。试着掐小腿,重重地掐、拧,却依然全无反映。他闭上眼睛,缓缓地抽出枕头,平躺下去。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他的腿,已经废了。
先是迷茫,他相信,自己的夷凡楼楼主身份并没有泄露。当日在殿上,与杜确的交谈压低声音,并且身旁并无外人。杜确,他相信不会背叛,而且也没有背叛的需要。那么,单纯以玄晖宫少宫主的身份,一方面向来深居不出,不可能与他人结仇;另一方面,若是以他为人质,就更没有必要这么做,众所周知,少宫主不谙武术。况且,轻易开罪玄晖宫的人,并不多见,即使他叛出宫门,也当有本宫处置,他人只怕没有越俎代庖的胆量。
不知转了几个念头,还是回到一个人身上。这也是他一开始便怀疑,却始终极力回避的人。咬紧牙关,但愿不是他,否则,他们之间,便真的不可挽回。又自嘲道,他们早就不可挽回,从殿上的绝交,到之前的月夜,哪一次不是伤得彼此血肉淋漓?他早该明白,父亲的心机之深、谋算之精,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数十年来的温柔饰演得无懈可击,若不是被自己无意中撞到,恐怕到现在,还是全心信赖、不疑有他。
痛苦暂时中断了纷纭思维,他调整一下姿势,尽量避开一些感知疼痛敏锐的地方,在一袭又一袭的痛楚中,渐渐失去意识。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激灵下睁开眼睛。疼痛仿佛平息不少,或者说,身体的感官早无知觉,多一些少一些也无所谓的。
门开了,一行四人走进来。迎上当头者的目光,何景阳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其他的,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幼年时常为自己诊病的大夫——周准;最后一个,是打小贴身服侍的侍女—莫黍。他的笑意一点点加深,该来的还是来了。
何九渊走到床边,一手拾起垂到地上的棉被轻轻盖上,微笑着说,“阳儿,睡觉还是这么不当心啊?”
何景阳脸上的嘲弄越发深沉,“多谢宫主关怀,在下不甚荣幸之至。”
何九渊的手顿了顿,继续掖着被角,微笑道,“阳儿,身体怎么样?恢复地还好吧?”
何景阳定睛望着他,隔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的身体,难道你不清楚吗?不用拐弯抹角,勉强敷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随后移开视线,目光中说不出的疲倦。
何九渊转身离去,同周准低声商议起来。这时,一直沉默的何慕阳开口了,语气怯生生地,“爹爹,我不要喝,他会痛的。”目光瞥着床上之人,又紧紧揪住何九渊的右手用力摇晃,一脸哀求。
何九渊叹口气,轻抚上他的脸庞,温和地说道,“可是不这样的话,阳儿的病就再也好不了,只能天天呆在屋里,哪儿都不能去。难道阳儿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去玩去闹?”
何慕阳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的天真、可爱,“我不想生病,可是也不想让别人痛,再说,我有爹爹陪我就好啦。”
何景阳静静开口,相较何慕阳的活泼率朗,他更接近于一个成人,一个背负太多太重的成人,“哥哥,你知道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吗?不是死亡,而是给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以希望,再当着他的面硬生生打破。这就好像一个冻僵的人一样,如果一直留他在外面,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麻木,不觉得冷了。但如果出于怜悯施舍一点个人多余的温度,再有意或无意地收回,这样一来,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哥哥,你真的能帮我吗?你真的可以违抗宫主的命令吗?不行的话,就不要说了,不要让我再存任何的幻想。”
房间中一片死寂。何慕阳抓着他父亲的手,而后者,目光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床上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连空气也颤抖起来,仿佛不忍心听到那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整个心都硬生生咳出来的声音。
站着的人顿时反应过来。何九渊向周准颔首示意,后者走向床边,身后的莫黍双手奉上药箱。
周准小心翼翼地拉开病人的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望一眼宫主,得到肯定后,便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小刀、一个青花瓷碗。
莫黍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少宫主生平最怕痛,小小的一个伤口都会痛上半天。可现在,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大夫拿着小刀,慢慢朝少宫主的手腕靠近,而一向最疼爱、舍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的宫主,却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怀里紧紧揽着长公子。
她的心突然揪得很痛,可又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下人,即便扑上去护着他,也无济于事的。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手腕渗出,她看到一个碗,悄悄出现在他悬空的手腕下,承接着一滴一滴的血珠。嘀嗒嘀嗒,好像绵绵春雨,一点点地缠上她的心,慢慢地收拢、收拢,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视线慢慢模糊起来,盯着少主苍白的脸色,无意识地想着,少主脸色好差啊,该好好补一补才对。才不见几天,怎么就这么差呢?一定是身边的人服侍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