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的事情,想起来,满是苦涩。突然间,他若有所悟,每个人,每一个自己亲近的人,都一次次地离开、消失,仿佛冥冥中藏着一头野兽,默默地审视他的一言一行,一旦有人靠近自己,便毫不留情地拖走、吞噬。他被刚刚想起的念头吓住,双手紧紧揪着棉被,仿佛黑暗中躲着一双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的。后来就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梦中有个人,始终瞧不清面目,默默地盯着他,仿佛千年万年的等待。
一天天过去了,他的生活回复一贯的轨迹。青涩慢慢隐去,代之以眉梢间洋溢的少年的隽永。他依然与父亲相偎相依,从凝眸处,闪烁于眼底的微笑、相拥时,紧紧贴合的怀抱中汲取温暖、慰藉。他以为生活便这样平淡地延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同平常一样,和父亲一起用餐后,便告退了。回到房中,胸口闷闷的,总坐不定,总觉少点东西,空落落的。随手挟了一本书,吩咐身旁服侍的人留下,便信步出门散心。
他一向深居不出,方向感又差,走着走着,便闯入了一座树林中。四面耸立着高高矮矮的丛木,正值夏日,林中凭空添了一份森凉、迟暮之气。绿叶的气息湿润鲜活,饱孕着生命的蓬勃;褐色树皮也缓缓勾勒出苦涩的味道来;更和着泥气息,土滋味,被晚风大力搅拌,从而酝酿出一樽夏日醉人的酒醪。正行时,远远的林梢头露出一角朱红飞檐,不由得挑起了好奇心,明明这么荒僻,居然也瞧得见房宇?
一路拂开遮天蔽日的枝条,攀缘纠缠的藤萝,等到时,早已灰头土面,衣服上也划开一道道或大或小的伤口。
面前是一个院落,朱门斑驳,绿苔缘阶,一眼望去,只瞧得见高高的围墙,重掩的大门。突然间便失掉了好奇心,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向来万物无所萦心,今天也不过一时的兴之所至罢了。
踱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任意背靠着坐下,信手翻看手中的书籍。出门时匆匆忙忙,随手抓了一本,现在一翻,正是《乐府诗集》。
风掠过树枝,哗哗奏响。空气暖暖的,左一碰、右一蹭地擦过眼皮,汉字也一个个歪歪的、扭扭的,渐行渐远。昏沉的困意慢慢袭上来,视野所及一点点地暗下去。
再次睁眼,黑暗重重地覆盖过来。微微挪一下身子,只觉酸困无力,手脚麻麻的,想必是沉睡时滑下树干,侧躺树下的缘故吧。丢开握在手中的书,调整一下姿势,身体也渐渐恢复过来。纵目望去,只见头顶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天空并非一味的漆黑,反倒沉淀着湛蓝的光泽,如同月夜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弥漫着神秘、浩瀚的氛围。凉风习习,昆虫的振翅声、吱吱声此起彼伏,仿佛一出子夜的箫埙合奏。一切都是这么安逸、甜蜜,让人不由得想叹息。心坎洋溢着太多的欢喜、欣悦,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息。
突然,“吱悠”一声,惊起宿鸟群群。何景阳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循声透过林木扶疏的间隙瞧去。
岂料不过一眼,早已万劫不复。
月光下,两个人紧紧依偎,彼此均是体态修长、从容蕴藉之人,看在旁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优美。可撞入何景阳的视界,却如晴天霹雳,登时楞在一处。
窸窣声渐渐平息下去,代之以和缓、低沉的声音,“阳儿,早点回去,晚上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啊。”
“爹爹,下次早点来看阳儿啊。阳儿好想爹爹,阳儿好想和爹爹在一起啊。”
久久的静默。何景阳紧攥双手,重重扭过头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中到处都闪烁着方才的场景,他闭上眼睛,却还是清楚地、眼睁睁地看到,父亲和哥哥,额头轻触、嘴唇相吻。
不知停了多久,长久到他再也按捺不住时,声音再次响起,“三年,再过三年,阳儿就回到爹爹的身边。”
大门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都安静下来,头上明月高悬,刚才发生的种种仿佛不过一场梦境,一场荒诞的匪夷所思的梦境。
何景阳慢慢从树下走出来,月光透过树枝,散落到他的脸上,琐碎、细密,如同印下的一个个温柔的吻。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中,只觉得心头的一只只小兽悄悄溜入林荫深处、藏到黑暗角落,睁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窥探着、低语着。
他重重地扯着头发,仿佛要把萦绕于脑中的臆想一并扯走。那一瞬,当他目睹父亲与哥哥拥吻时,唯一的意识,唯一的反馈,是嫉妒,正同一条偷偷钻入心窍的毒蛇,嘶嘶吐着长信,啃噬得一颗心遍体鳞伤。
他本该唾弃、不齿,这是不伦之恋,是大违纲常的。可下一事的思虑,却是嫉妒?他被自己的想法深深吓倒。对父亲——终生血缘羁绊的至亲,他却胆敢藏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他是自己的父亲啊!
何景阳紧紧闭上眼,头痛欲裂。恍恍惚惚中,耳畔荡起喃喃低语,十足的诱惑,十足的唆使,“即使是父亲,又如何?况且,他爱你吗?不,他不爱,他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替身,一个无知的傀儡,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何景阳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他紧紧捂着耳朵,可一声高过一声的“傻瓜”仍然重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