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没试图去遮掩自己满脸“吃锅望盆”的鄙夷,但那轻浮情绪盖在一个发红的掌印上,何达溪没再说什么。
殿中寂静了一阵,隔着一道雕花大门,吴行的喉咙里就像有个鸟爪子在挠,声音咬牙切齿,“陛下小小年纪,岂须担忧来日方长?”
吴谲抬高了声音,“皇叔春秋鼎盛,又何必在垂髫小儿手中窃食?”
小皇帝的话接得很快,咬字却很慢,格外字正腔圆,声线格外突出,殿外一片寂静,连老太医都停下了踱步。
不管吴行有多想握着龙玺号令天下,也不管那份阴气森森的经纬之才够不够顶天立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天上一人挥袖召天下,地下万民自命蝼蚁,不越雷池。天子只有一人,足下方寸之地,不容他人酣卧。
有志纵横之士十中有九叹一声“奈何”,另外一人舍开清风,跻身王侯之侧,一展胸怀抱负,借刀斩遍六合。但六合的阴翳之大,令人逃不出一个“僭越”的轻视。轻视吴行的人遍布北济,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鹧鸪拍打翅膀飞过夜空,树叶摇动,和翎羽一起哗啦啦打碎满山月光。
那只跻身君王侧的蝼蚁推开门,迈出门槛,食指一动,便有侍从为他披上大氅,宫人递上温茶。
纵使排场逼人,掩不住一身丧气——摄政王为祭天荣光绸缪数月,在这个关头却出了岔子。
摄政王抿一口茶水,温声道:“备车,回尉都。”
何达溪小心翼翼问道:“还是来时一样?”
那对金黄的眼珠盯住他,寒气森森只有一瞬,转而换成如织漠然,“只有本王。回尉都。”
祭天之诏已经通传全国,自然无法撤回。但吴行惜命如金,忙着回尉都找名医求医问药,没来得及把吴谲身边的人脑袋再割一茬,甚至没留下亲信在此处护卫小皇帝完成祭祀大礼。何达溪等人匆忙驭车驭马,车架疾转向北,回尉都而去。
祭天大典定在两天后的六月初一。摄政王一走,小皇帝竟然也没彻底放了羊,整天窝在殿中坐得笔直笔直,听礼官教课。
礼官讲到一半,小皇帝的人倒是稳稳坐着,可惜魂已经飞了,手里捧着啃了一半的丸药,圆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外瞟。
小皇帝对自己异于常人的银发很是介怀,平生最羡慕别人的黑头发,并且天真地以为吃两口药就能返老还童——丸药苦得厉害,但这差不多已经是小皇帝最喜欢的东西了,没人好意思戳穿他。
门外是炽烈阳光,不远处是浓密的树荫和巨大的山石。李侍卫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折了一长串花,花朵足有一指长,根白冠紫,花瓣不薄,堪称棉厚,像一大串柔柔的喇叭。
年轻的侍卫把自己摊开,平放在山石上,闭眼晒起了太阳。那串紫白的花就搁在他腰上,压得窄腰更窄,好像只有薄薄一片,整个人就是一把被骄阳晒化了的刀。
老礼官问道:“陛下怎么了?”
吴谲连忙收回视线,又小小地啃了一口丸药,说:“无事。”
老礼官“哦”了一声,继续念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质而不野,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