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燕燕彻底放弃了“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努力,非但拎着人头一路闯进王宫,还一句话把朝中重臣堵了回去——但可惜经验太缺,头一次杀人还是想吐。
王城之门洞开,郁卒愤懑了十五天的寒士、脚夫、书生、渔父、沽酒女汇成宽广的人潮,缓慢地拥了进来。
他们试图出城去援助血战的陇青二军,然后被自己的儿孙咬着牙关挡在门内。也试图上书请愿,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然后被殿上的高位者斥为稻鼠。
……好像有些人天生高贵,足具有对下位者批判羞辱的权力。也好像有些人天生卑贱,被与硕鼠稻虫共称,哪怕醒悟出不公,也呼告无门。
谢怀重新开始钻研自己那只手。指缝里透出昏暗月色,隐约连成光斑,“一叶障目,那是你双目甘心被障,不是他一叶存心要遮。一叶一掌,都不过是天下凡间唾手物,撑死了也就那么大。”
“但天就在那里……国丈,任凭是什么样的一只手,也遮不住天啊。”
黎骏归的门客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黎骏归的脚上,连忙低头躲开黎骏归的怒目。
国丈面上一见情绪,这群白衣卿相登时乱了起来,争吵的争吵,逃窜的逃窜,也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外走去,更有人喝道:“我黎家乃朝中重臣,国之重器,尔等蝼蚁贱民,岂敢践踏王城之地?”
谢怀这次没再计较老黎家人把王城当自家的问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出了口“总算完了”的气。
世间千千万万人为披挂帝王之象心血耗尽,比不过他天生一个神态。垂目敛眉,如神祇端严立于月下殿中。
他反手拔出长剑,从剑端解下了青黑如湖的玉玺,把那块冰凉捏在指尖,睁眼瞎地稍一端详,开口道:“苍生万手,就是蝼蚁,也可聚身成海……可惜,天就是天。”
整片铁器出鞘的声音,肃然划开了第一片夜色铺陈开的静寂。燕于飞的声线仍然带点乡音,平静如冷铁,不带丝毫情绪,“谁敢动。”
殿中无人点灯,只有月色惨淡掉落满地。
半晌,才有个糟老头涕泗横流地跪了下去,“国丈,那是金陵,来的是整个金陵啊……”
夜色绵展开来,一只大手劈头盖脸盖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口鼻。李昙脸上围着条打湿的手巾,狠狠一巴掌掴了下来。
宿羽有好半天没动弹,李昙发完了火,弯腰把宿羽拖开几十步远,又拍了拍他的脸,宿羽这才茫然睁眼,躬身狠狠咳嗽了起来,同时点了点李昙的膝盖,嘶声说:“一丈远跟着,看我旗语。”
李昙红着眼点了点头。
宿羽按了按疼得发烧的腰侧,居然跟谢怀似的觉出了一点“我疼故我活得比死人自在”的自得其乐,然后居然又冒出一点“我跟谢怀想得一样我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大尾巴狼”的月下绮梦。
他这么跑着神,忍不住咧嘴一笑,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弯腰捡起了尾端竹竿染血的银黑大旗,重新向北济大营纵马而去。
主将阵亡,黑魆魆的原野之上不见灯火,雪霰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一弯缺月初弓挂在天边,些微光色映得金银相间的北济大旗格外刺眼。
马蹄声达达踏近,留守的北济将士拔营而出,一见那黑洞洞的漏风国旗,便一边嬉笑一边提刀上马,有个中年男人拿长剑点了点宿羽,“失心疯,来卖国还是送死?”
宿羽并不着急穿营而过,绕了个大圈,遛得大半营人无头苍蝇似的跟在身后乱转,猛地撒蹄向南奔了回去,同时挥旗迎风一招。
上百将士风一样卷了过来,同时,一片火星密密麻麻地伴随着细雪落下,青蓝的烟雾顿时如鬼火般腾起。
北济兵这才发觉背后有埋伏,满地都是毒水,但回撤不及,霎时有不少人抠住喉咙尖叫着倒了下去。
宿羽回头看了帐顶上的李昙一眼。
李公子本来是个将才,却没将命,只能一路踩着他的后尘,给人当抹灰擦地的小喽啰。
乱世道衰,人负残戈,志如飞蓬。好在还有谢怀,他说过“一定给你”。
捧出新天谈何容易,但形后有影,似乎便可对影成千军。
这一眼看得深而柔情,但霸王花大概不习惯被小宿柔情,不但没有精虫上脑,居然还靠谱了起来,一边憋着咳嗽一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别等死。
宿羽不易察觉地稍微低了低下颌,随即纵马上前,反手抽出金错刀。
“咔擦”一声,金银大旗应声而断,又展风而倒。马蹄逡巡一圈,另一幅漏风的旗帜在夜风中转过了一整个圆弧,宿羽骑在马背上,扬臂狠狠一送,竹竿尖尖的尾端倏地没入了土地,缺个口的大周国旗蓦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城墙之上簇地映起了上百束火光,整片血腥战场几乎亮如白昼。
灯火井然移动,渐次登上城墙。城墙缺开一角,灯光却无丝毫偏心,数里土地上分散纠斗的士兵同时停下了动作,一片光竟然散出了数里的岑寂。
城上的人可能在说话,这里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宿羽跳下马,扎正了那副猎猎招展的大旗,握着竹竿,冷得抽了抽鼻子,极其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也赢了。”
腰侧、喉咙、额角、后背、膝弯……无数旧伤新伤终于开始叫嚣沸腾。他被夜风吹得凭空抖了一下,扶着旗杆蜷缩了下去。
李昙飞身跃下大帐,几步上前来,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