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外某处传来几声呼喝,韦明安仰面看了足有半晌,直到鼻尖上都落了一片木灰,终于摇了摇头,“没什么……长宁塔要塌了。”
他以为谢怀就够不是个东西了,但经过今天这个放了火拍屁股就走的皇帝,韦明安感觉自己开了眼,同时深受启发——难怪人家是谢怀的亲爹,难怪人家能当皇帝。老谢家从上到下心狠手辣,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鹰扬卫咬了咬牙,拍马溜达了回去。
等到韦明安总算结束了漫长的观望,走进大营,面前瞬间响起一阵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不算整齐,却如潮水,渐次扩散开来。
韦明安诧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虎贲军西城营列队齐整,为首的年轻鹰扬卫指了指身后,“长宁塔倒,等同于金陵城破。强敌环饲,韦将军,我等……我等不愿做权谋社稷之刀。”
他身后的墙上挂了张白布,上面写满了请愿的人名。
说得好听,都是私心。
……但韦将军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三年前的初春夜里,属下来报,北济来犯野狐岭牧民村,死了但是又没死透的怀王来领兵了。
军中各方势力都有,不知有多少双杀人的眼睛盯着,谢怀敢大大咧咧地去,有恃无恐是装出来的,实则纯粹是把命挂在火上烤着玩。一村流离或许压根比不过一个眼前人的开心快意。
人非佛陀,只有一颗私心最为强悍。天道毕竟缥缈,人情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太子红着眼圈被押进了中宫,林颁洛跟着燕燕在金陵大街上东奔西走聚集民愿,还有陇青二军在城外血战到了十五天——那些东西看似冠冕堂皇,其实都不过是片羽吉光的丝缕恻隐而已。
韦明安握紧了手中长剑,轻轻转了一个迟钝的念头——谢鸾十五岁不到,尚且敢提着脑袋出城;谢疆不过是个挂名王爷,都敢把私印给了不知根不知底的自己。那他们穿着盔甲窝在这里,算是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谨小慎微大局为重了一辈子的韦将军举起长剑,剑锋若有似无地接住了一声“轰隆”巨响,身后的长宁古塔颓然倾圮,冲天的喊杀声击鼓声第一次真的照进了金陵。
他轻声叹道:“罢了。”
宿羽一肩扛着金错刀和谢怀的长剑,另一肩抵着谢怀本人。后者一走出塔底,就像能吞火气当饭吃,顿时有了力气似的站直了,走出半尺,便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真有所谓天命佛缘,伫立两朝的长宁塔就在谢怀这一眼隔了一朝断代的漠然招呼之下分崩离析,轰然陷进了满地流火。
飞扬的木渣在四周迸溅,众人纷纷抬手挡住了面孔,谢怀把手抬起来往宿羽头上一挡,格开了一点微茫的火星。
宿羽为了配合谢怀的滔天反骨气焰,直着腰摆了一路的造型,终于感觉腰板疼,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行么?”
该病号不置可否,把剑接过来,握在手里。
宿羽在野狐岭的时候做过苦役,扛木头,绕山梁,一圈一圈,绝不停息。走到最后,双腿连带着腰背脊骨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但一旦超出那个仿佛是极限的范围,便可以发现人的潜力实在难以想象,似乎累得要死,但其实非但不死,还在绝望和崩溃中活得好好的。
出于同一个道理,谢怀脑子不大清醒,身上只剩半点力气,但用那半点力气绵延不绝地熬下去,竟也在这种“人能耗天”的奇异体验中居然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得意和享受。
他心情十分不错,站得笔直,一条有点长得没处搁的腿一弯,脚尖搭在地上,抬手把长剑往宽肩上一搭,荒腔走板地吼了一嗓子:“逼宫!谁去?”
北济人就要打到跟前了,他先顾得上逼宫?
在场有廉耻心的纷纷在心里“嗬”了一嗓子,唯独燕于飞只带了耳朵出门,蓬着个乱糟糟的脑袋,一抹眼睛一举手,吼道:“我!”
谢怀头也不回,右手一招,带人踩着尚在燃烧的木材向城中迈了两步,一瞬间就被踩着废墟灰烬黑压压扑出来的西城营砸了一脑袋各色目光。
他虽然长着瓣桃花嘴却吐不出白象牙,但只要人在金陵,就一向是个一抖折扇翩翩乱吠的公子哥儿。虎贲军们没见过潦倒成这样的校尉,一时纷纷没敢认。
韦明安作为代表,抖着嗓子问了一声:“……这位公子何许人也,莫不是我们殿下本人?”
……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公子本人立即转回身来,一把握住宿羽的手腕,紧张道:“给我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