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达溪抱臂站在庭下,笑道:“宿侯爷还是来了?”
三伦失声叫道:“头儿!”
中央那个人近乎敏锐地偏了偏头。他束发的冠也不知所踪,只剩一支黑玉簪束住凌乱的发髻,有几丝碎发遮住了眼睫和颧骨上的血痕,眉头仍旧稍稍蹙着,长而且直的五指松松握着剑,长剑染着纵横交错的血,剑尖抵在石板地上,不合时宜的江湖气再次从血腥味里扑了出来。
宿羽低声说:“都怪我。”
如果他没甩开谢怀、如果他没轻信吴谲、甚至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去北济——吴谲依旧会有办法来和阗,依旧会向大周和谢怀露出獠牙,一切仍然会发生,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
似乎有所觉,谢怀终于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未及开口,便遽然抬剑向前格了出去,精准地划开一条猛然趋近的喉咙,带出血花乱溅。一个北济士兵倒地,北济人毫不气馁,何达溪摸着上次在九回岭上自己砍伤的右臂,动了动手指。
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插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齿列和柔软的鼻息一触即分,谢怀猛地拽开了他,“你发什么疯?!”
宿羽掂了掂手里的半片金错刀,总觉得轻得有点陌生,在一片刀兵声中轻声说:“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他垂着头看刀,话说得十分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显然在分心。人居高位,多半越来越自说自话,但这情形放在宿羽身上,就让人不悦且陌生。
谢怀皱了皱眉,反手去摸他的额头,宿羽一转头躲开了。一个银甲兵翻身跃上墙头,取下背上一张弓,羽箭上弦,箭尖向着谢怀,那个方向在宿羽眼中几乎凝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宿羽脚下顺势一挪,和谢怀换了个方位,把背往他背上一靠,拼出了一个简陋的“护驾阵前”。
谢怀没顾上揍宿羽,一反手格开了宿羽身前的一柄刀,怒吼道:“我让你去!在这儿内耗有什么用?!”
那些银甲兵向着谢怀去,但一时也难成气候,故而身后是一片捭阖撕裂的兵戈乱响,宿羽浑身发冷,微微合眼朝后靠了靠,“他们不敢碰我。”
不知是谁的血珠溅到了宿羽颈中,谢怀站住脚让他靠,稍微顿了顿,沉声道:“有话直说。”
宿羽沉默了半晌,重复一遍:“他们不敢碰我。”
他声音不高,嗓音多少有些嘶哑,谢怀抿了抿嘴唇。
林周翻遍古籍,拿出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方子给他当笑话听,里面有一条是“放血可暂缓毒侵”。那条胡话多半是有点道理,他此刻五感空前敏锐,只觉得靠在自己背后的瘠薄身躯在轻微地发着抖,就像在害怕一只明知会来的恶鬼。
他拿左手捏住了宿羽的手腕,低声骂道:“不知死活。”
同时,院墙外也传来一阵整肃的行军声。
院内为之一静,片刻之后,何达溪拊掌笑道:“侯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三伦收剑吼道:“头儿!到底是怎么回——”
宿羽垂下眼帘,谢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三伦霎时截住了话头,脑中陡然一片雪亮。
本来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一夜之间,陇青二州收复、大司马暗中北上,但谁也没想到北帝的狼子野心竟然獠然到这等地步!
衡王谢疆四日前启程,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暮色将落,陇州军和虎贲军的确仍有副手在城外驻扎,但中间隔着神鬼一般冒出来的银甲军,谁也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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