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祁闻言大喜,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请奚山君!到荣安堂,上请,设席!”
他转身待去,迈出了门,才温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妾垂目,拾起床头的书简,指节白皙而手心空白,面皮干净无妆,偏偏额间精心描绘一点殷红花钿,说不出的诡异。
她无名无姓,亦无指纹。
奚山君扫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馐百味,巧工极思,却似看到了空气。郑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奚山摆摆手,满上酒,略显浓密的眉皱起,“不必,我只是性喜杯中物事,对餐食没多大讲究,如此便能勉强凑合。”
郑祁觉得此人十分狂妄,心中厌恶,却微笑颔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贵重之物,与弟痛饮三百杯,如何?”
奚山抿抿唇,脸颊便微微鼓起,乌黑的眼圈倒显出了几分生气,他摇头,慢慢答道:“今日却是不可。我来寻妻,寻不着,反倒醉了,不成体统。不过,二百杯却是无妨的,总不会误事。”
郑祁惊诧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问道:“兄寻妻寻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与我家有什么缘故?”
奚山一口饮尽,点头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郑祁又问:“尊夫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家中除了婢女,实无年轻女子。”
奚山面目略显出些羞涩,配上那副苍白似鬼的面容,让旁边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回想着,双手高高低低比画,最后落定在腰身,微笑道:“她幼时,我得缘见过一面,只这么高,生得倒是这人间难得的高贵秀美。”
郑祁有些尴尬,“那时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变模样了吧。”
奚山长叹地感慨道:“如今,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个颇为颀长的少年,郑祁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敷衍道:“我家倒无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错了。”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么没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爷一般高吗?”
郑祁不留神,酒杯扫落到了地上,转眼却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她天生贫贱,是我花钱从她妈妈那里买来的,又怎会是贵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动脸颊,撇嘴道:“别是藏了我的未婚妻,不肯交出来吧!”
郑祁不悦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报君,竟被你如此羞辱,张贵儿,送客!”
管家来拉人,哪知奚山却抱住红木桌脚,霎时间,打滚哭闹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藏了别人的媳妇,还不许人说,真是王八蛋无赖兼混账!拿了我的礼物,却要过河拆桥,更是狼心狗肺乌龟肠!”
郑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张贵儿,把那块东西还给奚山君,给我连人带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块吗?望岁木闻一闻能多活十年,你还老子十年寿数,老子才走!”
郑祁拍桌,森冷道:“还从没有如此威胁于我之人尚活在人间!”
奚山瞪圆乌黑的眼睛,呸了一声,“老子怕你就搬家,把奚山活吃了!威胁得了老子的人还没投胎呢!”
郑祁俊雅的面庞被气得暴出青筋,皇子贵人们刚走没多久,此时实在不宜出人命。谋划许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泪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请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郑祁额角生疼,不耐地挥挥手,示意管家去请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颜地吃酒。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才放下杯。
“是你寻我?”妾看到这样一个苍白怪服的人,平淡地问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厮却屏住了呼吸。他们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觉什么,第二眼长长看下去,却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围着她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绕了几圈,踮脚比画完这妾室的身高,脸上才算带了笑。最后站在妾对面,抬头,与她两目相对许久。郑祁不悦,想要阻止,妾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垂了眼帘。奚山苍白的面容却变得更加苍白,用绣着金丝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尘也揉到了脸上,可他并不肯错开眼,带着黑眼圈的双目也显出几分勉强的温柔。他的视线移到妾的额间印,初始翘起的唇角却缓缓落下,也不知想到什么,左手撑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别开头去,一吐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瞬间滚下,全无声息。
妾颇为奇怪,低着头由他去哭,沉默大方,并无异态。
郑祁握紧扳指,心思百转,若他们真是未婚夫妻……
一时间,偌大的花厅,竟静悄悄的,除了奚山压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淡香气了。
“你可哭够了?”过了许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湿透的袖角,收回,又递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脸。郑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临毙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气。他不忍再看,蹂躏了一把自个儿的脸,才哭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