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却不曾一日尽孝,不禁泪流满面。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贾蕙拜别宗祠,并家中尊长,王夫人、宝钗看他远涉重洋,自是难分难舍,含泪叮嘱了好些话。贾政只勉励他努力报国,勿以家事为念。贾蓉、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水陆长行而去。那随带武共中另有两个人,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在贾珍标下,也保了守备,宝钗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贾蕙带在身边,以防不虞,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刚倪二,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万分抱疚,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情愿保他前去,尽力报效,好将功折罪。”探春见他出于至诚,便向宝钗说了,也将倪二带去。这本来都是闲文,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后文再表。
却说贾蕙起身之后,宝钗不免时常悬念,又因兰香初次怀妊,也要留心调护。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儿,见她胎气充足,身子平安,当此新婚远别,尚无世俗儿女之态,心中暗自欣慰。回至园中,见天上阴云密布,渐有雪花飘舞,霎时间怡红院山上石上已落了一层浅白。拥炉独坐,意绪无聊,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湘云,来此做暖寒之饮。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预备十二个碟子,一个火锅,另开一坛竹叶青陈酒。又看着碧痕、春燕将那两盆砂梅,一盆大腊梅,都浇了水,挪在向阳之处。此时深冬天气,日短夜长,将近上灯,李纨、湘云先后来了。
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云穿的是墨金海虎绒氅衣,都戴着观音兜。宝钗迎出去,和她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正似朵朵瑶花。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也一半被雪掩了。湘云看着那芭蕉,说道:“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这不是真正雪蕉么?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惧冬,在南方更不稀罕了。”李纨道:“我前两年在九江,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还是碧绿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宝钗道:“古人的话不尽可信,即如蒲柳早衰,是寻常成语。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你看西边那棵柳树,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
湘云道:“这园子得了雪,显着幽静得多,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宝钗道:“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别提有多么心烦了,到那里见着颦儿,正在一勾一抹地填琴谱呢,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就有许多烦恼,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李纨道:“在世上就没个清静,越是得意越多烦恼。那几年遇着下雪,大家起社做诗,多么有趣。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哪知道咱们的苦处。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也没有了。”湘云道:“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偏又把他寻着了。若赖在那里,未免惹人讪笑。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来,你们更要冷清了。”
一时秋纹回道:“酒菜摆齐。”宝钗便让李纨、湘云进屋,随意就坐。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把盏谈笑,也觉一室春融。湘云想起探春来,笑道:“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这一向又没空回来。我就不信,她在家里看家抱孩子,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宝钗道:“她也有她的苦处,我比方她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没个帮忙代管的,怎么走得开呢?”李纨道:“你们也别笑她,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差不多夜不闭户,不是她哪办得到。”
宝钗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没空少聚聚,这也没什么关系,倒是明年三月里,太太的七旬整寿,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依老爷的意思,一点也不要举动。太违俗了,人家也要议论呢。”湘云道:“前年你老爷七旬大庆,也不设席,也不收礼,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例说是矫情。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不该举动?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也太迂执了。”李纨道:“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吗?”宝钗道:“只怕赶不及,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至快来回也得半年,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
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饮至二鼓方罢。李纨冒雪回去,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直谈了一夜。次日起来,雪已晴了,房瓦树梢积白未化,映着朝阳,分外晶洁。湘云道:“咱们收拾完了,往凸碧山庄去看看雪吧,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远看还望见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宝钗道:“那里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云道:“多穿点怕什么呢?”少时妆罢添衣,便带了莺儿、翠缕走过沁芳阁,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只剩中间方砖窄路,却还好走。
正走着,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指给莺儿看道:“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莺儿上前捡起,原来是用红子线打的锁链,挂着一块美玉,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一块,分毫无异。不禁嗳哟一声道:“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怎么会丢在这里?”
湘云接过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笑向宝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