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檀香山如何努力,也渐渐压不住颤抖的嗓音,“我,还不是合众国的一分子。”
“你别想拿这个当挡箭牌。我们都认准你了,还计较什么名分?【注3】我知道,去年12月7日给了你太大的创伤,也许我不能完全体会,但背负着这些活着的你,已经很辛苦了……”
鼻子一酸。洛杉矶拉近椅子,揽过他的低垂的头轻轻摁在肩上,“正因如此,有什么恐惧,有多少痛苦,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再苛责自己了!值此危急时刻,家人之间更应该相互支持,共度难关……”
洛杉矶的话,直到他离开西海岸返回珍珠港的旅途上,也长长萦绕他耳畔。回去时正巧碰上受重创的“约克城”号航母回港维修,司令因为破译了敌军密电急需用船,命令三天之内必须修好。为此檀香山打破了灯火管制,在“约克城”四周设立射灯,以便维修队连夜赶工。【注4】维修第一天的夜幕落下时,他不太放心地攀上船坞高处,朝下俯瞰,航母浸沐在黑的海和白的光照里,一半沉静,一半喧嚣。太平洋温暖的春风拂过他裸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低声而温柔地呓语着什么。
他忽而感到一阵安详。世界又变得五彩缤纷起来,而他这一回有足够的自信,不管即将在中途岛燃起的战火多么惨烈,他都不会再迷失自我了。
不为其他,145000000人连同去往天堂的英魂们,都与他在一起。
死者已矣,活着的还得竭尽所能地活下去。高呼活着回家的口号很容易,守住诺言却往往比壮烈的死去难上百倍。即便是闯过一重又一重鬼门关,侥幸生还的喜悦还来不及尝遍,又要被失去战友的锥心之痛吞得所剩无几。
昆明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缅北春天的夜晚。雨季将临,傍晚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战士们只能挤在树枝和芭蕉搭起的简陋棚子下过夜。湿漉漉的军装贴着肌肤很不舒服,一想到再过十来天进入雨季这种大雨会像疯了一样下个不停,她更加难以入眠。
白天,38师的孙师长和戴师长吵了一架。远征军入缅以来虽取得好几次胜利,但缺少支援后勤跟不上,同盟的英军又忙着抢修通往印度的公路俨然把他们当成了掩护自己撤退的肉墙,滇缅公路也已遭切断,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撤退。中央来的指示让他们翻越野人山回到云南,美国派驻的参谋长却要他们和英军一样入印避难。【注5】争执的结果是明天由孙师长带领38师西撤印度,其他人随戴师长走野人山路线。
昆明本应随戴师长的大部队,被以野人山地势复杂不能拿她的安危开玩笑为由,推去了孙师长一边。
的确,进了野人山她也用处不大。多年前的记忆做不得准,昆明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那片热带丛林里错综缭乱的内脏结构。要是仰光还在就好了……仰光。
她翻过身,为自己突然的异想天开朝头顶上的芭蕉叶喷出一声嗤笑。
就算仰光在这里,就算她知道……又怎可能告诉他们?
抵在她胸前的枪口,冰冷得灼人。只要她一回想,那触感就自动回到身体上。
英军失去缅甸首府的同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首府的城市化身抢了出来,打算带她一起撤去印度。中国军队一到,他们就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仰光推来,嘴上说着她熟悉地形能帮助他们作战,两天后真相就大白了——这个英属殖民地的首府,根本和他们不是一条心。
昂山将军领导的缅甸独立义勇军,到处破坏铁路袭击盟军,给予日军各种情报支援。仰光端坐在盟军阵仗里,披挂不合身的英军尉官制服,天天冷眼旁观他们在异乡土地浴血奋战,别说主动表示,除了日常生活根本不能交流。昆明前去和她接触前还抱一线幻想,希望她看在两人认识不算短的份上给个面子,也是无功而返。
更要命的是,上级还把她们安排住在一起。在曼德勒附近扎营时,昆明在睡梦中听到窸窣声响,迷迷糊糊又躺了一会儿,忽然脑中警铃大作,一下坐起身来。月光清冷,一米远外的床铺空荡荡的。
她摸出褥子下的□□,悄声离去,在营地南边找到了仰光的身影。
“仰光。”她出声,对方背影如她所料的一僵,“回来。”
对方沉默。
“回来,仰光。这种时候回到你被侵略者占据的城市里,非常、非常不明智。”
仰光缓缓回身。“侵略者?哪个侵略者?”
昆明克制再三才没抬高嗓音。“你不用重复,什么缅甸人民渴望民族独立日本人是把你们从英国强盗魔爪里救出来的英雄之类,我能说得比你还流畅——但是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我傻不傻,是我自己的事。”
“……然后呢?你要跟你的市民一样,把日军请到家里做客,接着换一身义勇军军装,跟日本人同仇敌忾把我们打个落花流水?”
仰光摇头:“我不会参军。我只是……必须回去,我在这里呆不了。”
再说什么都是无用,昆明快速上前两步打算把对方硬拖回营地。才迈出步子,腰间枪套一空,愣神的瞬间,冰冷的枪管已抵在她胸口。
“求你了,昆明。”寥落的星子映在仰光幽幽的眼底,配上她颤抖的语调,莫名渲染出几丝悲伤意味,“求求你,不要追着我了!你有你的任务,可我……我也有我不能放下的东西!”
昆明看着她握枪的双手。极不专业的握姿,食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