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见到那些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国人,很不能多杀几个日本鬼子,因此廖芳国他们才被日军逮住,丢了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小赵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实践中学习到的真理。
游击队里有两个苏联人,高鼻梁大眼睛,年纪三十来岁,人被连年累月的战争折磨得孱瘦,苍老,骸上的胡须根根都开始发灰了。有次作战大捷,不光炸翻了日军的两辆军备车,还截获了一大批军火弹药,充作补给。当晚他们兴致极高,亮出了私藏的伏特加酒,呼朋引伴,围着篝火大肆庆祝。小赵起先很反对,苏联人个高,力气大,小赵犟不过他们,被硬灌下两大口辛辣的伏特加,这下他是如坠云端,脚底发飘了。酒越喝越多,苏联人对起了俄文歌,除开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但都跟着打起了节拍。好欢快的歌,又好悲怆的曲,慢慢地,夜幕下流动着的歌声是低缓又哀伤的了。喝过酒,闹过胜利的狂欢后,大家只是围着火坐在一起。
小赵就坐在枯云边上,枯云看到他抹眼泪,他拍了拍他。谁知小赵呜哇一声抱紧了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只剩下一个苏联人在唱歌了,另外一个提着酒瓶,仰望星空。有些人跟着他一起看,天上有一条璀璨的星河。天空浩瀚,荒野无边。
小赵还在哭,抽抽搭搭地打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说:“我想我妈了,我想我妈!”
小赵实足年龄才二十二岁,比枯云还年轻,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
枯云轻抚他的后背,小赵依得他更紧。
“妈啊,妈啊!”他哭喊,声音闷在了枯云的衣料里。
枯云为他哼歌,他唱了首大山里听来的歌。后来,他哼起他母亲曾为他唱过的民谣。似乎是关于一棵树的,他至今仍回忆不起所有的歌词。
唱歌的苏联人看了他一眼。他接着枯云的调子,唱出了这一整首歌。
这是俄罗斯的民谣。悲苦无助的一首歌。
游击队绕着沈阳,长春转了老大一个圈子后,在口粮即将耗尽时,又兜回了茂县。他们想在这里寻求些补给。可到了从前驻扎的洞穴一看,小赵傻了,洞穴里空无一人,连个破碗都找不着。枯云让他少安毋躁,他转去了范儒良的营地打探。人还没走到营地,他先看到了一整片的玉米田。玉米杆子抽得老高,农田里是一个又一个拖着竹筐子在收获的农民。有个穿军裤,挽着袖子管的年轻男子正拿着条毛巾掖汗,和边上两个老农指点江山。
“陈副官。”枯云喊了声。
陈副官打眼看到他,拍着大腿原地跳起,跑过来就说:“是你啊!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枯云说:“你们这儿守备也太松懈了,我要是个日本人,你就一命呜呼啦!”
陈副官哈哈笑:“打游击打成专业的了!”
枯云问起洞穴里原先住着的难民都到哪里去了。陈副官道:“有的在这儿种地,有的去了城里。”
“城里?”
陈副官一拍脑门:“瞧我!你都大半年没回来了,是该不知道了!大帅在重建茂县呢。”
枯云眨巴了两下眼睛,陈副官抓起他的手就不肯放了,一边絮叨着玉米的收成,南瓜的虫害,山里抓的野猪不好生养,一边揪着他去见了范儒良。范儒良还住在那间土房子里,又要入冬了,一听见敲门声,范儒良就叫骂:“吊你老母!又是什么鬼事要报告!”
枯云笑了出来,对陈副官打了个手势,想要走。陈副官却已经汇报上了:“大帅!枯云回来啦!”
门里一静,好久,门都没开。枯云说:“该是吓死在屋里了。”
陈副官抓耳挠腮,又汇报:“大帅,不是鬼魂,我这抓着他呢,是肉身!”
枯云对这个形容他的字眼是啼笑皆非,皱巴着张俊脸才要说话,范儒良哗啦开了门,一甩手就让陈副官滚蛋,赶紧去收两根玉米棒子煮了端进来。他把枯云拉进了屋里。
“真够暖和的。”枯云说,“四季如春。”
范儒良磨牙齿:“又扯皮,你春天,夏天,秋天可都没在这里啊。”
枯云打量一圈,屋里陈设未变,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问范儒良:“你重建茂县呢?”
范儒良跨着轻佻的步伐走向他,不回话,抓起桌上的香烟火柴,坐到热炕上,翘起脚,在皮靴鞋帮上划火柴。他也是老样子。
“你得意什么啊。”枯云随便坐下了,轻嗤了声。
范儒良抬头:“没得意啊。我要重建的是南京城,那我得得意。”
“真不走了?”
“你还要走?”
枯云笑笑,范儒良把抽了才一半的烟掷到了地上:“你说你回来干什么的?”
“你别多想,不是来看你的。”枯云说。
“废话!”范儒良掐指一算,“找补给的吧,鬼影小分队。”
“这什么绰号?”
“日本人給你们起的。”
“消息真灵通。”枯云说。范儒良努努下巴,问他:“这次要去多久?”
枯云说:“你别送了。”
范儒良翻动眼皮:“吊!送个屁!”
说归这么说,隔天枯云带着乡亲们給的干粮蔬果随队离开。一回身,望远镜里又出现了范儒良的身影。还是那匹枣红骏马,只不过灰鼠皮袄外头又添了件棕毛的大衣。他来送枯云,送过两座山,一片坡,不过滩涂,亦不说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