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去长春啊,和我们同路。”老大娘笑呵呵瞅枯云,“你去干啥?”
枯云又指指自己的相机。老大娘似懂非懂,又给枯云拨了两块酱菜:“吃啊,吃啊,多吃点儿,瞅你瘦不垃圾的,这一身的皮包骨头,到了东北去可不得遭冰霜雪地的罪。”
开春了,北京的风却还是刺骨的,呼啦呼啦地捶打着候车室薄薄的玻璃窗户。
枯云没说话,揽紧了身上的大衣,光是笑。这一上火车,他就又去陪马去了。
他在山西打听到的情报确实没错,这出了北京,出了大河北,火车奔出山海关,列车员查勤的次数频繁了起来,有时甚至有荷枪实弹的黄衣服兵陪着。那士兵都不说话,也分不清是哪国的兵。
枯云被赶去了普通车厢,马是不让他陪了,列车员和同行的士兵还仔细检查了他的马,马鞍还被他们用小刀划开了看皮子里头有没有藏东西。枯云想拦,没能拦住,只得回到人待着的车厢里。
火车到达盘锦站时,上来了一群日本人。枯云从车窗里看到,那是一群日本军人,枪杆子高过人脑袋,步伐统一,目视前方,五官全都是绷紧的,皮靴踩得咔哒咔哒地响。为首的军官人还很年轻,皮肤白,眼睛细长,仿佛是白面团上掉了两片柳叶片,该生嘴的地方,用蜜豆沙抹了两道。
日本人一上车,车厢里的气氛骤然是冷清了,原先在讲话的大学生沉默了,看顾孩子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坐着,孩子也不闹了,痴痴地含着手指,抱紧母亲的胳膊。
枯云低头看书,轻轻翻过一页黄纸页。
日本人警惕,且多疑,上车之后那位军官亲自检查了每位乘客的身份证件和车票,并且询问了他们出行的目的。军官会讲些中文,身边还有一个翻译,剃了日本式的分头,是个容易出汗的中年男子。
到了枯云这节车厢,到了枯云的座位跟前,军官看着枯云的证件,眉毛成了高低眉。
“你的,是意大利人?”
翻译鼓着眼睛也去瞅枯云的护照本子。枯云眨眨眼,说了句外文。
他在太原现学的,是意大利人的意思。
他又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会说一些的。”
翻译看看他,又看看军官,军官笑起来:“记者?”
“意大利人民报。”枯云说。
“你去新京,做什么?”军官问,笑容不减,是带点阴森和狡黠的笑容。
枯云说:“写报道,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获得了胜利,日本在中国东北获得了胜利,是有共通性的。”
这句话对于军官似乎比较难理解,由翻译交待。军官听后,很是愉快,他交还了枯云车票和证件。到用餐的时候,还特意派了翻译请枯云去餐车共进晚餐。
枯云没有拒绝,他甚至大快朵颐,饱餐了一顿。
军官问他:“你很饿?”
枯云说:“好吃。”
军官又问他意大利国内的情形,枯云说:“很久没去了,我常在中国。”
他也稍微提了下米兰,报社的情况,这些全都源于玛莉亚給他写的信。饭后枯云在餐车煞有介事地給玛莉亚写信,他写得很潦草,很快,让自己的字看上去像意大利文。军官在边上看着,问他要寄去哪里。
“埃塞俄比亚。”枯云说,“我的一位同僚在那儿,女同僚。”
军官笑了笑,他说可以代枯云寄信,枯云婉拒了,道:“我希望这封信能带上新京的邮戳。”
翻译代为转达了他的意思,军官点点头,说:“你们帮助埃塞俄比亚人民进步,我们在这里帮助中国人进步。”
“让皇帝重新当皇帝也是一种进步吗?”
“这是新京人民的意愿,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军官眯缝起眼睛说起了他们的大东亚共荣圈,侃侃而谈,说起他这次带的是一支工程兵,要去新京建设军事,发展钢铁工业。
枯云听得意兴阑珊,半夜里,他趁这个军官去上厕所时,爬上车厢,从车窗外翻进他的车厢,翻看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找到了几封信函,日文的,他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军官的这间单人车厢里挂了张地图,那上面既有中文字又有日本鬼画符。借着月光,枯云看到有一处地标被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地方叫做茂县,靠近沈阳。
他记下了这个日本军官的名字。柳生四郎。
火车过了沈阳站之后,枯云就下了车。这时柳生四郎还在睡梦中,枯云便烦请那翻译代为转告,他临时起意,想去沈阳看看,看看大日本帝国统治下的东北到底是多么富强。他牵着自己的马走上月台,隔着窗玻璃,那柳生四郎还来和他挥手告别。枯云笑笑,站在月台上没有立即离开,直到火车再度发车,他才带着马儿离开了。
一出沈阳车站,他便与人打听茂县怎么去。他问的是个赶车的老大爷,老大爷給他指了路,茂县离沈阳不远,骑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也是能到了。
末了,那老大爷还说:“你去茂县干啥?”
枯云问道:“去不得?正打仗?谁打谁?”
老大爷打量他,说:“小伙子,劝你一句,是非之地,不去为妙。”
枯云拜谢他,跨上了马,二话不说,奔茂县去了。是非之地才妙,他要投身的就是这是是非非里。
然而茂县的是非纷扰,枯云在路途中却并未有体验的机会,他所体会到的只是沿途的寂静,荒芜和辽阔。漫山的雪还未完全地融化,将将露出了一点